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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药

[db:作者]2023-05-16 09:16:17

曲柔缓地奏着,飘着一层靡靡酒香,熏得这冷夜也迷醉起来灵辙微微地皱了
眉,握着长戟的手已冻去了知觉,眼睛不时瞟向座上谈笑晏晏的君臣二人。——
只等曲一变调,十六柄剑立时便会在那人身上戳出十六个透明窟窿。母亲命悬一
线,能否得到解药,就在这一时了。


  他不禁越发焦躁,那乐声却跟他作对似的,声声钻得耳来,听得他张口欲呕。
重重帘幕内,舞姬长袖飘飞,客人的脸被遮了,朦胧得看不真切。


  他是认得那人的。


  他听闻他是立朝来最贤明的大夫,为国殚精竭虑,韬略无双;他也曾听闻,
他千金一诺,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大圣人;他还听闻,他是这污浊朝堂中唯一的指
望,因了他,才有肮脏淤泥上的朗朗乾坤。


  他甚至更听说,他直言进谏,屡遭谗言,只是倚仗两个女儿在宫中献媚取巧,
才堪堪保住一官半爵。


  而今他长女病亡,此女失宠,那墨一般黑的夜,又怎容他得下?


  ——然而,那毕竟不是他所关心的。他要的,只是解药。


  “哐啷”!倏然,一只酒爵滚落在地,未碎,声音闷钝。八名侍卫遍身皆是
一绷,不做声地扣住了长戟上的机括,用力得指节隐隐发白。


  有风骤然掠起,由内而外,瞬间席卷殿内的每一个人。


  四下囫囵地静了,寒气浓稠得要滴出水来。然,立即有一声铮然的弦音跳出
来,突兀地刺入了这空寂。场面复又鲜活起来——王身边的乐姬,毕竟不是寻常
女子。


  他微微地喘息着,额上冷汗经风一激,竟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却立即又有些
懊恼起来。为这次刺杀,母亲早已被喂下毒药,如今天寒地冻,再无解药,恐捱
不过这几日了。


  正逢乐舞间隙,他正好睨见那人离案请罪:“老臣不慎失手,望上恕罪。”
声音虽苍老低沉,却无半分的谄媚,像刀的钝锋。


  他没有听见,黑衣随从替主告退时,谦卑背后的坚决;他没有听见,王含笑
挽留时,眸中一闪即逝的冷厉;他甚至没有察觉,八名舞姬抽出腰中软剑时,殿
内陡涨的杀气。


  ——他竟是怔住了。


  他必是不会错认那个声音的。正如他不能忘记多年前那棵桑树般。


  饿昏之前,他挂怀的也还是年迈孤苦的母亲。他为奴三年,捱尽欺侮折磨,
母亲为他哭瞎了双眼。他千里返乡,也只求能见母亲一面。


  那个时候,他是不认识那个人的。他只知自己遇上了贵人。


  ——而他如今要杀的,却正是救他命的贵人!


  他恍惚如在梦中,踉跄后退,却见王早已不知去向,黑衣随从以一敌八,早
负了三处剑伤,只怕撑不得一时半刻。


  帮还是不帮?帮!还是不帮!他汗如雨下。


  那曲却仍不紧不慢,他越是后退,就越是迫近,似要将他逼入那无尽黑暗里
去。


  “你怎么不吃了?”


  “小人…小人想将剩下的带回家给母亲吃。”他微微发着抖,仓皇答道。


  那人一愣,却是长笑:“好!好一个孝子!”


  ——那是多年前翳桑之下的一句赞赏,是多年后支撑他的唯一希望。然而,
他竟自被这“孝”给魇住了——多年前,孝道为他换来了两箪饭食,多年后,孝
道却再换不回救母的解药!


  他左手紧握住长戟,大口喘息着,肩膀在黑暗里不住耸动。右手痉挛般紧攥
住衣襟——那里有轻微的凹凸感,是母亲刺下的“忠”字。


  酒香夹在风里,飘然欲醉。他于囫囵中踏出一步,却又烫着般缩足——解药!
母亲的毒怎容他拖延?


  是!江山社稷、君王明昏与他何干?他只要解药!


  连至亲都顾及不了,他要那忠义又有何用?


  头皮炸裂一般,他下意识摆头,却立即骇然后退!


  烛火一刹大盛,仿佛也染上血色般,情状可怖。黑衣随从将那人护在身下,
三柄寒刃透胸而入。然而,他竟是笑着的——八具尸体横陈于地,更有三具一剑
对穿,竟成一串。


  他怔怔望着那微笑,手中长戟铮然坠地,跌破梦境。


  那笑着的,却仿佛是那个人,是母亲,是他此生再无法触及的明净。


  他眸光一错,见那人已翻身将随从负于肩上,随手拔下一柄利刃,眼神霍然
雪亮,竟似有火光跃起。


  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……”那人提剑而歌,激越慷慨,径自一步步向门外去。


  原本悱恻的弦音却于此时霍然变调,如裂帛,如金铁,直要生生将一腔热血
逼将出来。


  “鬓微霜,又何妨……”那人低诵,剑尖平展,铺开一道烂银也似的华光。


  灵辙于混沌中拾起长戟,却几次扣不紧机括。


  “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!”那人大笑,长剑当刀使,斜挥纵劈,
却渐不成章法。弦音越发急促,刺破心脏般的尖锐。


  “当”的一声,他回剑不及,长剑脱手,被带飞出去。就在此时——弦断!
血崩!


  那血色作黑紫,分明是中毒之象。他缓缓合眼,唇边笑意涌起。


  酒是琥珀色的,入口甘醇,回味微凉,无碍。烛光微红,烛泪澄澈,无碍。


  然而相见欢、美人泪二者相混,再以音律相激,便成剧毒“黯销魂”。


  那一剑出鞘,雪一般的寒芒花了每一个人的眼,也折了每一个人的剑。


  灵辙踉跄推开门,月光如刀般扑进他怀里。他几步抢下台阶,却听见背上那
人喃喃道:“东门,东门外。”


 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,掠过深远回廊下的无边月色。竟恍然有种错觉。


  他记得,他曾在这样的月色下一路狂奔,清风湮没了眼泪,背上是母亲亲手
打理的行囊;他还记得,他也曾在这样的月色下,一路狂奔,清风湮没了笑靥,
背上是那人赐给他的两箪饭食;他更记得,就在几天前,他也在这样的月色下,
清风湮没了汗水,背上是中毒而昏迷的母亲。


  如今,他在这样的月色下决然出剑,清风湮没了鲜血,背上是气若游丝的恩
人。


  他背负的已然太多,而他一直寻找的,却只是一个无法触及的念想。


  那是母亲的解药,是恩人的解药,是整个污浊乱世的解药,更是他自己的解
药。


  那一夜的月光分外明朗,擦亮了从大殿到东门的斑斑血迹。


  任杀声如潮水,任往事如浮云,他终是用他的剑,在这漆黑天幕下,生生劈
开了一条闪着光的血路。
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那人毒已深,意识却越发清醒。


  灵辙淡然一笑,面如金纸。然而那样苍白的笑容,却是说不出的好看。


  “不知您是否还记得翳桑之下的饿人?”


 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。谁也不知道,他究竟是如何在身负十七剑、遍身箭羽
的情况下撑过来的。


  有些事,他一开始就已明了。


  没有解药。


  自他发现那人中毒之时,他就已知道。母亲中的黯销魂,根本无药可解。


  他要的,终究只是他自己的解药。


  那一刹那,如闪电般划过的,却是极真切的狂喜与极深刻的绝望——他于最
后的清醒里,隐约瞥见母亲的笑颜。


  竟真像是得到了什么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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